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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泉根先生:中国古代有儿童文学吗

王泉根先生 文字研究 2021-10-27

中國古代有兒童文學嗎


王泉根

 

對於“兒童文學”的認識,處於不斷變化與演進之中。觀察中國兒童文學,中國古代如果有童謠、童話的存在,自然有兒童文學的存在。民間兒童文學的存在,也是中國兒童文學存在與發展的前提。



一般認爲,文學研究包括文學史、文學理論、文學批評三大板塊,但也有的論者把文學史直接納入文學理論之中,如美國雷·韋勒克的名著《文學理論》就是這麼做的。受其影響,國內已有多種文學理論教程也將文學史納入文學理論之中,僅筆者所見就有魯樞元的《文學理論》、南帆的《文學理論》等。因而今天我們討論兒童文學理論的問題,不妨也可將兒童文學史納入進來。而事實上,我們的兒童文學理論爭鳴往往會涉及到史。由於許多人都將進入文學史的作品(書目)視作經典,文學史即是文學經典化的歷史,是對經典之作的一種“權威”鑒定,因而如何書寫中國兒童文學史,哪些作品可以或者應當進入兒童文學史,自然是一件涉及到兒童文學理論的意義重大的事。


但是,如果有人告訴你:中國古代是沒有兒童文學的,因而中國的兒童文學史書寫,最長也就百餘年的歷史。那你該怎麼看呢?

 

這是使我一直糾結於心、久久難以釋懷的一個“兒童文學理論”的重大問題。因爲我在某核心期刊上讀到了這樣的論斷:兒童文學不是一個客觀存在的“實體”,只有“建構”的“觀念”的兒童文學才是兒童文學,由於中國“古代文獻裡從未出現過‘兒童文學’一詞,可見古人的意識裡沒有‘兒童文學’這一概念”,因此中國古代沒有出現“建構”的“觀念”的兒童文學,所以中國古代是不存在兒童文學的。

 

有人告訴我,這一觀點似乎已被視爲中國兒童文學史的權威觀點,照此推論,中國人的兒童文學歷史最多也就上百年而已。“建構觀”因爲是從西方文論批發來的,所以特別顯得“高大上”與前衛、先鋒。讀完這篇大作,實在使我無比憂傷,按此觀點,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推斷:我們的祖先在還沒有發明“人”這個字,也即還沒有“建構”的“觀念”的“人”之前,人是不存在的,因而我們的祖先也是不存在的。再按此觀點,那些被周作人、趙景深們反復論證了的“中國童話自昔有之”的童話、童謠等等“實體”兒童文學,尤其是被比較文學、民間文學研究界視爲經典的中國古代“灰姑娘型”童話——唐代段成式所著《酉陽雜俎》中的“葉限”故事自然也不是兒童文學。還有美學家李澤厚,早在上個世紀80年代出版的《美的歷程》中就斷言:《西遊記》“是中國兒童文學的永恆典範,將來很可能要在世界兒童文學裡散發出重要影響。”不知道李澤厚是否需要補上“建構觀”這一課?

 


作爲一位熱愛並堅持了數十年兒童文學教學研究的學人,我在即將完工的《中國兒童文學史論》一書中,也提出了自己的中國兒童文學史觀。



第—、文學的概念是發展的,如同人不可能是搞清了“人”的定義之後才做人一樣,文學也不是先有了“文學”這一定義,才出現文學。文學的要義是漸進的、發展的,不同時代會有不同的理解。例如“文學”一詞,如果按照“建構”理論,那麼是否可以反證中國古代文獻裡只要出現“文學”一詞,就說明古人的意識裡已經建構起了“文學”這一概念,也就有了文學呢?果真如此嗎?據查證,春秋時孔子的《論語·先進》裡就已出現了文學:“文學,子游、子夏。”這是不是孔子在表揚子游、子夏兩位弟子有文學創作的才華或有志于文學研究呢?但遺憾的是,此“文學”非今“文學”,孔子不過是表揚他們愛好文獻,即孔子所傳的《詩》《書》《易》而已。即使到了晚清,章太炎在《國故論衡·文學總略》中所言“文學者,以有文字著於竹帛,故謂之文;論其法式,謂之文學”中的“文學”,也不是現代美學意義上的“文學”,而是另有所指。在傳統學術觀念中,“學”是學識,文學是關於“文”的學識。中國文論史上的“文學”從來都是開放性的,對於文學的認識一直處於不斷的變化之中。同樣,對於“兒童文學”的認識,也是處於不斷變化與演進之中。

 

第二、文學是一個“類”詞,可有一比,如同“水果”是一個類詞一樣。水果包含著蘋果、桃子、李子、楊梅、櫻桃等種種具體存在的實體果品,因而只要有“實體”果品的存在,就有水果的存在。文學也是如此,文學包含著小說、散文、詩歌、童話、寓言等多種具體文體,因而只要有具體的文體存在,就有文學的存在。由此觀察中國兒童文學,中國古代如果有童謠、童話的存在,自然有兒童文學的存在。

 

第三、縱觀文學的發展,從民間文學到作家文學是必然途徑,民間文學是整個文學的組成部分。因而可以說,只要有民間文學的存在,就有文學的存在。中國兒童文學也是如此,只要有民間兒童文學的存在,就有中國兒童文學的存在與發展的前提。這一觀點實際上來自《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》,該書的“童話”詞條有這樣的說法:“法國童話集佩羅的《鵝媽媽的故事》,集中收有《灰姑娘》《小紅帽》等篇,而《美人和野獸》篇則忠實地保留了口頭傳說形式;德國格林兄弟的《兒童和家庭童話集》則直接根據口頭講述記錄而成。佩羅和格林的影響一直很大,他們收集的故事大都成爲西方有文化的人所講述的童話。”“藝術童話大師,其作品與民間故事一樣能夠永遠不衰的,是丹麥作家安徒生。他的童話雖然植根於民間傳說,但卻帶有個人的風格,內容包括自傳和諷刺當時社會的各種成分。”

 

正是據此觀點,我在《中國兒童文學史論》一書中明確提出:唐代段成式(803-863)的《酉陽雜俎》是中國第一部童話,這部書中的《葉限》是世界上最早用文字記載下來的“灰姑娘型”經典童話。因爲它比法國佩羅(又譯貝洛,16281703)於1697年所搜集發表的《鵝媽媽的故事》中的《灰姑娘》要早830多年,比義大利巴西爾記載的灰姑娘故事也要早七八百年。我又提出,明代呂坤(15361618)的《演小兒語》是中國最早的民間兒歌集,也是中國第一部兒歌專集。

 


毋庸違言,提出中國兒童文學“古已有之”這一文學史概念,顯然是基於中國兒童文學發展成熟後對自己“身世”起源的追溯,是一種“後見之明”的譜系的“發明”。如同在凡爾納時代,人類還沒有建構起Science Fiction這一概念,所以凡爾納本人也不會意識到自己是一位科幻文學作家,但這並不妨礙他在今天被世人視爲科幻文學的卓越代表。同樣,儘管中國古代沒有出現“童話”“兒童文學”之詞,但這並不妨礙《葉限》《白水素女》《旁竾兄弟》《虎媼傳》等作爲古代童話與兒童文學經典文本的意義,因爲即便用今天“純兒童文學”的標準去衡量,它們都是不折不扣的兒童文學。而載于段成式的《酉陽雜俎》中的《葉限》是世界上最早見於文字記載的灰姑娘型童話。《葉限》所記載的孤女葉限那只得而忽失、失而復得的金鞋,正是世界各地“灰姑娘型”童話故事的關鍵情節,並以此區別于一般後母虐待孤女的故事的特殊標誌。既然法國、義大利版的灰姑娘故事《玻璃鞋》可以被視爲世界童話的經典,爲什麼中國版的灰姑娘故事《葉限》反而連作爲古代童話的資格都不具備了呢?這豈不是外國的月亮比中國圓的“雙重標準”?

 


世界上的事,建設總比顛覆困難。顛覆多容易,你說那老房子已沒什麼價值了,轟轟轟——推土機頃刻推倒,多爽快多輕鬆,而且還有一種引領新潮的陶醉。但你要說那老房子還是有價值的,那麻煩就來了,你得縱探源流,橫詮諸說,小心地考證出價值之所在,當你焚膏繼晷爬梳鉤稽時,“保守”“封閉”的笑聲正從斜縫裡鑽將進來。但是,對於歷史這所老房子,對於文學史這樣的精神建設工程,我們最好還是不要借助推土機,而是需要洛陽鏟。


本文首發于《文藝報2018年7月4日第三版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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